仲代達矢:演員畢生的三個謎題

星關係3月26日訊  3月21日,資料館迎來了日本國寶級的表演大師仲代達矢先生,從下午4點半,到晚上9點半,足足五個小時,活動圓滿成功。在放映了他的代表作《切腹》之後,仲代達矢先生也親自來到了台上,跟六百多位影迷見了面。同場交流的,還有著名演員濮存昕、導演陸川、日本文化學者王眾一,他們一同探討了有關電影、表演的諸多問題,仲代達矢更是談到了自己和黑澤明小林正樹等導演的合作。

結束的時候,仲代達矢先生還和自己的弟弟仲代圭吾先生一起,為大家演唱了一首《Autumn Leaves》,特別可愛。歌詞是這樣的——

風中的燈從無盡的黑夜中暫時喚回消失的幸福

夜色靜寂站在蒼涼的冬季街頭

我已經失去活下去的力量

啊 忘不了過去時的悲哀

那一夜的哀歌

枯葉啊不住的零落

枯葉啊在風中零落

每一片落葉飄落在冰冷的土地

往日褪色的戀歌

淒涼的在心中響起

從事演藝生涯70年,參演過110多部電影和110多部話劇的仲代達矢先生,並非一開始就是演技之神。

他説:“我曾經九次參加試鏡都被刷下來。”

好在,黑澤明的《七武士》讓仲代達矢有了第一次登上大銀幕的機會,在這之後小林正樹《人間的條件》,也成為了仲代達矢轉折性的作品。

《人間的條件》

一個饒有趣味的巧合是,仲代達矢先生曾經參演過中日合拍的電影《大地之子》,和人藝的演員朱旭對戲;而在謝晉的《清涼寺鐘聲》中,又有濮存昕和日本女演員慄原小卷對戲。

不過,即便有了《影子武士》《亂》《切腹》這樣所有的演員都想擁有的作品,仲代達矢也並未只停留在銀幕上。

《大地之子》

濮存昕很好奇從俳優座(日本話劇團體,日本5大劇團之一)的舞台上起步的仲代達矢,為何從來沒有離開過話劇舞台。他甚至和妻子一起成立了完全免費的無名塾演員訓練班和無名劇堂,每年培養五個學生,這背後需要的精力和付出的努力,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對此仲代達矢的回答是:“想看到好的演員,甚至是比我更好的演員”。

這種對錶演的挖掘與堅持也被貫徹在了他自己的人生裏——

我最初的人生志向就是做舞台劇演員,但是由於偶然的機會進入了電影行業,電影拍多了之後,舞台劇的時間就被擠佔了。因為堅信一個演員長期離開舞台,演技就會打折扣,於是我就定了個規矩,每年確保有一半的時間堅持演舞台劇,剩下的一半時間出演電影。

哈姆雷特》1964年

在這種堅持之下,仲代達矢在影視作品和舞台劇作品之間實現了完美的平衡,很多電影或者話劇,甚至會為了等他的檔期而主動調整自己的時間。

在銀幕和舞台上持續保持高密度的創作,是仲代達矢予以自己的一種“磨鍊”。這不由得讓人想到大島渚説的,“仲代達矢的出現,應該説翻開了日本電影演員藝術自覺史的第一頁。”

大島渚寫到,仲代達矢似乎對“表演”這種東西,也就是“磨鍊演技”這種想法有着切身體會,他會在電車裏以演員身上所具有的本性來觀看一些極其微小的事情,“看上去他的表演像天才一樣,其實背後有着這樣的訓練和努力作為基礎。”

仲代達矢在上海(戲協提供)

在回答觀眾提問的時候,仲代達矢也提到了這點“磨鍊”——

對於一個舞台劇演員來説,精神和體力是非常重要的,要不斷磨鍊自己的體力。一個舞台劇演員上了年紀之後,他的體力就肯定有所下降,越是上了年紀,儘管人家説你是一個老演員,是一個名演員,由於你要維持你的表演狀態,你更得不斷地堅持修行。這就是我現在每天還要堅持修行背後的理念,因為我上了年紀,要繼續把表演下去的話,就更要比一般人下更多的工夫,要把修行繼續做下去。

作為一個演員,精神集中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對舞台劇演員如此,電影也是一樣。所以我認為為了保持這種全神貫注的這種注意力,作為一個演員每次和觀眾打交道的時候,都要像公演的第一場演出一樣,高度緊張,高度集中,這樣才行。還有一點重要的,就是猛烈的、強烈的練習訓練。

《切腹》

從這段話中你就能看出來,仲代達矢在表演上的確是秉承了某種精神的。

陸川也專門提到,來見仲代達矢就像是來見一種表演的精神,他問了仲代達矢一個問題,什麼是“表演的精神”?

這個問題,仲代達矢稍微想了想,説:“越討論越有難度了”。

然後他做出了自己的解答,他説日語有一個詞叫“不條理”,換到中文中意思就是“荒誕”,而演員這個職業就充滿了荒誕性。

首先,你無法真正確認自己是否有表演的才能,就連我自己都不確認;其次,要站在那個角色的立場上,把角色當成一個人來理解,要深刻的體會理解角色的台詞,然後才能把它變成你自己的台詞;最後,就像是溝口健二導演所説的,“一定要對角色產生一種反射,像反光一樣反射,然後返回到你身上。

這是仲代達矢所認為的,作為一名演員需要去解答的三個“謎題”。

《影子武士》

王眾一在對談中提到,仲代達矢是和日本電影黃金時期一同成長起來的演員,他自己也承認了這一點。

日本電影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經歷的光榮史不僅是屬於日本電影自己的,也是屬於世界的。在仲代達矢所飾演過的角色裏,你基本就能看到半個日本電影史。他也略帶惋惜地表示,和黃金時代相比,如今的日本電影開始處在一種谷底和下行的狀態,創作者們會面臨更多的困難。

面對這種逝去,仲代達矢更多展現出的是一種坦然——

我現在年紀也很大了,將來不論是舞台劇,還是電影,作為演員我想我的工作應該交給後人、接班人來做了。人主要就是出生、生存和死亡,那麼人怎麼活着?這個是要自己選擇的,所以説對演員也好,對導演也好,怎麼活下去,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

他在強調一種傳承。

這某種程度上是因為,他演藝生涯的開始,也是來自一種“傳承”。

《七武士》初登銀幕

仲代達矢第一次登上銀幕,就是和黑澤明合作,此後也出演了不少黑澤明的作品。也正因為這個原因,此次仲代達矢的大師班,也能被看做是在四月份即將開啟的黑澤明專題放映的特別開場節目。

他在對談中回憶了自己和黑澤明的第一次合作——

我第一次見到黑澤明先生是在演員學校二年級的時,也就十八九歲,得到了《七武士》中去請好漢的那個普通角色。從上午九點鐘開拍這段戲,但是導演始終不説“過”,因為我既不會武士走路的步伐,也不懂武士佩刀的規矩。於是導演就命令説:“不要給這個小子吃飯,讓他一直不停的走。”可是我從九點一直拍到下午三點,導演也沒有説“過”。

黑澤明導演非常着急,問我從哪兒來?我回答説演員學校俳優座來。導演非常生氣,怒斥我説:“難道俳優座這麼一個優秀的演員學校連一個武士基本的步伐都沒有教過嗎?好吧,那就過吧。

這個屈辱感到現在都深深印在我的腦子裏。這就是我演員的第一步。

後來我接到小林正樹導演的《人間的條件》,我就在心裏發誓,我以後絕不再接黑澤明的導演的戲拍了。

六年之後,終於黑澤明導演也認可我了,很久之後我終於有勇氣跟黑澤明導演提起了《七武士》。黑澤明導演説:“我當時就看你是一個大有前途的青年,所以我這樣嚴格要求你。

我們完全可以説,沒有黑澤明,就沒有《切腹》裏的津雲半四郎,更沒有如今的仲代達矢。

作為日本電影和世界電影中當仁不讓的大師,黑澤明持續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電影人,這其中也包括很多中國導演。明顯一些的是張藝謀,不那麼明顯的,還有陸川。

王的盛宴

在對談中,陸川也提到在拍《王的盛宴》的時候,他每天都在看《亂》和《影子武士》,黑澤明舞台化的攝影風格,仲代達矢所詮釋的那種在權力漩渦中的深陷感,都對他影響很深。

回看《王的盛宴》你會發現,影片的內景非常強調舞台感的固定機位,跟外景的紀實風格有很大反差;尤其是劉邦在暮年階段,鏡頭也變得更加凝滯,這種以影像調度來影射主人公深陷權力中心的狀態,以人物表演來決定敍事張力的處理,明顯是「黑澤明式」和「仲代達矢式」的處理。

仲代達矢或許也沒有想到,自己會以這樣的一種方式影響到其他地域導演的創作。

因為新片《749局》的拍攝,連軸轉了27個小時的陸川,在面對仲代達矢的時候,有種見到“老師”的“學生氣”。不只是他,濮存昕、王眾一,包括在場的六百多名觀眾,在整個晚上都抱着一種崇敬的心情。

那是對仲代達矢的,也是對電影的崇敬之情。

他不僅僅以演技之神的身份站在台上,他同時也是那無數部電影中經典形象的重合,是表演精神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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